不要跟春(杭州金地廣場)天說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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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家 □ 鮑爾吉·原野  春天喊我  街上有今年的第一場春雨?! 〈河曛雷约航鹳F,雨點像銅錢一般“啪啪”甩在地上?! ∠掳嗟娜苏l也不抱怨,這是在漫長的冬天之后的第一場天水;人們不慌張,任雨滴清脆地彈著腦門兒。在漫長的冬天,誰都盼著探頭一望,黃土濕潤了,雨絲隨風貼在臉上。但是在冬天,即使把一瓢瓢清水潑在街上,也灑不濕世界,請不來春意?! ∪欢谟曛?,土地委屈著,浮泛腥氣,仿佛埋怨雨水來得太晚。在猶豫的雨中,土地扭臉賭著氣,掙脫雨水的臂膀。那么,在眼前已經(jīng)清新的時刻,凹地小鏡子似的水坑向你眨眼的時刻,天地融為一體?! ≡谙掠曛?,樹枝把汁水提到了身邊,就像人們把心提到嗓子眼兒,它們揚著脖頸等待與雨水遭逢。我想,它們遭逢時必有神秘的交易,不然葉苞何以密密鼓脹?! ÷窡粝?,一位孕婦安然穿越馬路,剪影如樹。我坐在街心花園的石椅上,周圍是戀愛的人。雨后春花綻放,花園中戀愛的人即使增加十倍也不奇怪。我被雨水洗過的黑黝黝的樹枝包圍了,似乎要開始一場關于春天的談話?! 淞晳T于默不作聲,我又怎能比樹和草更有資格談論春天呢?大家在心里說著話。起身時,我被合歡樹的曲枝扯住衣襟。我握著合歡的枝,握著龍爪槐的枝,趴在它們耳邊說:“唔,春天喊我!”春天是改革家  四季當中,春天最神奇。夏季的樹葉長滿每一根枝條時,花朵已經(jīng)謝了,有人說“我怎么沒感覺到春天呢?”  春天就這樣,它高屋建瓴。它從事的工作一般人看不懂,比如刮大風。風過后,草兒綠了;再下點雪,然后開花。之后,不妨礙春天再來點風或雨或雨夾雪,樹和草不知是誰先綠的。河水開化了,但屋檐上還有冰凌?! ∈聦嵣?,我們在北方看不到端莊嫻靜的春天,比如油菜花黃著,蝴蝶飛舞。柳枝齊齊垂在鴨頭綠的春水上,苞芽鵝黃。黑燕子像鉆門簾一樣穿過枝條。這樣的春天住在江南,它是淑女,適合被畫成油畫、水彩、被拍照和旅游?! ≡诒狈?,遠看河水仍然是白茫茫的冰帶,走近才發(fā)現(xiàn)這些冰已酥黑,灌滿了氣泡,這是春天的杰作。雖然草沒有全綠,樹未吐芽,更未開花,但腳下的泥土不知何時泥濘起來。上凍的土地,一凍就凍三尺,是誰化凍成濘?春天?! 〈禾熳屃~冒芽只是表面上的一件小事,早做晚做都不遲。春天在做什么?剛剛說過,它讓土地解凍三尺,是把冬天變成夏天——春天認為,春天并不是自然界的歸宿,夏、秋和冬才是歸宿或結果——這事還小嗎?  春天暗中做的事情是讓土地復蘇,讓麥子長出來,青草遍布天涯?!安荻季G了,冬天想回也回不來了?!边@是春天常說的一句話。春天并不是冬天到達夏天的過渡,而是變革。世間最艱難的斗爭是自然界的斗爭,最酷烈的,莫過于讓萬物在冬天里復蘇。冬天是冷酷的君王,拒絕哪管是微小的變化。一變化,冬天就不成其為冬天了,正如不變化春天不成其為春天一般。春天和冬天的較量,每一次都是春天贏。誰都想象不到,一寸高的小草,可以打敗一米厚的白雪,白雪認為自己這么厚永遠都不會融化。如果它們是錢,永遠花不完。積雪沒想到自己不知不覺變成溝壑里的泥湯?! 〈禾鞓闼責o物,春天大象無形。柳枝的葉苞就是葉苞,它并不是春天。青草也只是一株草,也不是春天。春天以“天”作為詞尾,它和人啊樹啊花啊草啊牛啊羊啊都不一樣,它是季候之神,說來就來,說走就走。愛照相的人跟夏天合影、跟秋天合影、跟冬天合影,最難的是跟春天合一張影,它的腳步比“咔嚓”聲還要快。不要跟春天說話  春天忙。如果不算秋天,春天比另兩個季節(jié)忙多了。以旅行譬喻,秋天是歸來收拾東西的忙,春天是出發(fā)前的忙,不一樣。所以,不要跟春天說話?! ∥浵佇堰^來,看秋葉被打掃干凈,枯草的地盤被新生的幼芽占領,才知道自己這一覺睡得太長了。螞蟻奔跑,檢閱家園。去年秋天所做的記號全沒了,蚯蚓松過的地面,使螞蟻認為發(fā)生了地震。打理這么一片田園,還要花費一年的光景,所以,不要跟螞蟻說話?! ⊙嘧有憋w。它不想直飛,免得有人說它像麻雀。燕子口銜春泥,在裂口的檁木的檐下筑巢,劃破冬日的蛛網(wǎng)。燕子忙,哪兒有農(nóng)人插秧,哪兒就有燕子的身影。它喜歡看秧苗排隊,像田字格本。銜泥的燕子,從不弄臟潔白的胸衣。在新巢筑好之前,不要跟燕子說話?! ∪绻麤]有風,春天算不上什么春天。風把柳條搖醒,一直搖出鵝黃。風把冰的裝甲吹酥,看一看冰下面的魚是否還活著。風敲打樹的門窗,催它們上工。風把積雪融化的消息告訴耕地:該長莊稼了。別對風說:“嗨!”也別勸它休息。春風休息,春天就結束了。所以,不要跟春風說話?! ∮晔谴禾斓膽?zhàn)略預備隊。在春天的戰(zhàn)區(qū),風打前陣,就像空軍作第一輪攻勢一樣,摧枯拉朽,瓦解冬天的軍心。雨水的地面部隊緊接著趕到,它們整齊廣大,占領并搜索每一個角落,全部清洗一遍,讓泥土換上綠色的春裝。不要跟它們講話,春雨軍紀嚴明。  草是春天的第一批移民。它們是老百姓,拖兒帶女,自由散漫。草隨便找個地方安家,有些草跑到老房子屋頂以及柏油路裂縫的地方。陽光充足的日子,草晾曬衣衫被褥,弄得亂七八糟。古人近視,說“草色遙看近卻無”。哪里無?溝溝壑壑,連電線桿子腳下都有草的族群。人見春草生芽,舒一口氣,道:春天來了!還有古人作詩:“溪上誰家掩竹扉,鳥啼渾似惜春暉?!保ù魇鍌悺哆^柳溪道院》)“渭北春天樹,江東日暮云?!保ǘ鸥Α洞喝諔浝畎住罚┐簳熍c春樹都比不過草的春意鮮明,它們縫春天的衣衫,不要跟忙碌的縫衣匠說話?!  肮苤偕宪囋唬骸灯澓酰∥岵荒芤源猴L風人,吾不能夏雨雨人,吾窮必矣’”。(《說苑·貴德》)沒有誰比春天更厲害,管仲傷感過甚??创禾烊缈创髴?,急弦繁管,萬物萌生。在春天,說話的主角只有春天自己,我們只做個看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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